当前阶段的短剧,就像是长了一副健硕体格的幼年人:一边是巨大且仍在爆发式增长的海内外市场规模,一边是仍处于野蛮生长的内容发展。影视基地横店甚至一度被戏谑地调侃为“竖店”,其火爆由此可见一斑。而火爆的同时也受到了流量生意的批评与低俗违规的管制。
微短剧的爆火,是越土越上瘾吗?
微短剧的爆火,是越土越上瘾吗?要回答这个问题,不可避免地要回溯到“爆火的短剧到底是啥”这个问题上。
尽管叫法不同,本文探讨的短剧,更多是当下颇为流行的微短剧。根据国家广电总局的定义,微短剧,全称为网络微短剧,是指“单集时长从几十秒到15分钟左右、有着相对明确的主题和主线、较为连续和完整的故事情节”的剧集。这类形式此前更常见于长视频平台,如此前爆火的《招惹》《授她以柄》。如今更多地指竖屏形式的长度2-5分钟不等的剧集内容,如春节期间引爆话题的《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其中,竖屏微短剧又有小程序微短剧和短视频平台(抖音、快手)微短剧等更细分的差异。
“短剧爆火,越土越上瘾”这一问题隐含的一重预设即是——短剧和土Low是绑定的。
这种判定十分符合大众想象中的短剧定位。短剧、短视频、抖音、快手,甚至是网剧的前身、早期的网络迷你剧如《万万没想到》,野蛮生长时期的网络小说……网络流行的文化产品,在破壁进入主流视野之前,都曾多多少少分享过同样一种“疯狂的、异常的、有害的、低俗的”亚文化标签: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是心理不健全的人,是会成瘾的心灵毒药,试图用这些文化垃圾来麻痹和补偿自己有缺陷的生活。从短剧发展前期的呈现来看,结论确乎如此。
然而,从更长的周期来看,这些内容也都会经历从野蛮生长到有序发展的阶段。微短剧在两年时间内也正快速改写着自身的“内容基因”,从最早期的业余团队拍投流广告的逻辑,逐渐过渡到目前专业影视公司纷纷入场。尽管“长”转“短”赛道是否真的能实现降维打击还有待验证,但短剧这块新大陆的版图正在日渐丰富起来。
正如当一个短语流行起来的时候,往往是因为填补了一个不确定但又待言说的空间,一种新体裁的兴起,其背后是一个群体的欲望与需求。短剧作为一种文化产品,似乎接通了一个文化圈层中不曾看见的市场——所谓的下沉用户。庞大的、缺乏文化代言人的、沉默的、对于主流来说如同一个“黑盒”的群体,他们对文化产品的消费逻辑,一定程度上是溢出和撑破经典文艺的理解框架的。
谁在看?“下沉”的两条线索
那么,让我们一起试着拆开“下沉”这个黑盒。
锚定所谓的“下沉用户”一般会沿着两个线索:人群沿消费品位下沉,而消费品位沿城市层级和年龄分布。换言之,一是下沉到三四线城市,二是下沉到中老年群体——统计意义上的低文化和高年龄人群。
这些线索交织为“土”这样一个极为概括和抽象性的形容。具体来看,在文本和呈现制作层面指向了一种“高话题度、强刺激、安全的新爽文”快销品模式。在短剧发展早期,题材与人设选择上多靠近他们的生活,以底层出身如外卖员、保安等强代入的人设叠加一个“大人物”的高身份,围绕底层逆袭或一路躺赢的主线,循环实现“打压与反打”的爽感。
其中,对于“大人物”的想象落在所谓的“赘婿”“战神”“神医”“龙王”标签上。这些身份对于一二线城市的白领或学生来说可能非常陌生,但对于深谙东北喊麦文化的下沉人群来说,却是一条文化脉络上长出来的“虚构王国”:比如“戎马半生的战士”翻译过来即是:之前干保安,“久经沙场”是看场子;“帝王”解码为单位老板;“江山”则是工作单位,而“归隐”是回老家务农……荒诞,但荒诞的背面又依稀可见他们想象人生逆袭的可能性。
当然,人设和套路常变,尤其随着人群的不断泛化,打“快速共情”牌的短剧会不断汰换最符合当前人群需求的设定。于是,一定程度上更多元化的内容开始进入主流视野。但其探索出的快节奏、强反转、强冲突、将信息密度压缩到最高的叙事模式,则沉淀为短剧最具差异化的内容特征之一。
而从阶段来看,《我在八零年代当后妈》在春节期间的爆火验证了一二线青年也开始“被下沉”:从“太土不看”到“不土不看”、“我是土狗我爱看”。撬动的点就在于,观众代入主角代偿式的体验无痛感、不遇挫、一路开挂的人生。而这种体验是在其他视频故事如电影和长剧中较难被满足的——传统的影视剧集在主旨表达的要求下,对人物的成长、情节的逻辑、角色高光的合理性等方面都有不低的要求,也即是说“合理合情”这一内容逻辑削弱了所谓的“土味儿”的、狗血的、极致戏剧化的情节点。
为什么看?“短”之为结果
所以说,短剧首先是对人性或者说人性弱点的投机,爽剧的流行是因为满足了人性中的某种需求。
爽点的设置利用了人们“强化理论”心理需求:“通过一个又一个设计好的冲突情节,用复仇、逆袭等强烈的情感刺激,实现更加直接、更加可靠的奖赏感。与传统剧集相比,这种形式去除了逻辑的推理,减少了漫长的铺垫对白,镜头直接怼脸,演员的一颦一笑都更加有张力。”《我:精致白领;爱好:土味短剧》一文曾精准地概括了短剧的心理成瘾机制。
若从文化平等主义的视角来说,人类的精神需求也是多元的,而情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短剧广被诟病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单一的爽剧供给对内容生态的破坏——如果选择只有爽剧,那么更高级的需求无法得到满足。
另一方面,此前热议的长剧的审美降级问题也在倒逼观众对短剧拉高更多的期待。当观众如同扫雷一般地面对IP改编剧:绕过剧本魔改,避开不合理加戏,祈祷演员“贴脸”、演技在线,表明制片方选择和大众选择之间的审美缝隙正越拉越大。与此同时,观众本身预期较低的短剧精品频出,在粗陋的制作中有个别亮点的升级便可达成——观众的预期管理绝佳。尤其在短剧当前的生产机制中,“民选”的逻辑更占上风。
此外,短剧相对于长剧的革新还在于挤掉了注水剧的水。相较于横屏,竖屏画面窄幅更关注人,从呈现效果上也要求短剧要向“短”。这个“短”并不是剧情的“短”,而是信息量高度浓缩的“短”,要求镜头和叙事线索始终跟随主角去行动。而爽感的要求则要设置密度更高的情节与反转,同等时间单位中的情节密度要更高,甚至对叙事节奏提出了高于长剧的要求。
而这种短时长、高密度的体裁,正是当前媒介环境中大众的偏好。从观看的逻辑来说,短剧与3分钟带你看完xx剧的解说视频更接近。而解说类高信息密度的内容流行,不仅在于碎片化的生存下深度阅读和观看的行为正在被稀释,更在于现代人文化体力的衰减。
短,是一种结果,而非原因。无论是从读书博主、听书APP中碎片化或二手式的获取知识来替代大部头原著的阅读,抑或是从解说视频中囫囵吞下剧情——这些文化消费所需的体力,正在日益被不断延长的工时、高强度的劳动、消耗人的通勤中一点点挤掉。一如《花束般的恋爱》中男主角,从文艺青年到只能下班后玩一两局重复性的三消类游戏转变。
映射到内容的审美上,那些复杂丰富细腻暧昧、细节中的人性幽微,正被纯化概括为激烈、强烈和确定性——从艺术风格化地呈现到更关注信息的传递。所以说,如果短剧这样一种体裁形式是某种集体叠加时代因素的选择,那么需要做的便是在内容上滤掉渣滓,更多地找到“上得了台面”的题材和表达。当长剧向精品化、短剧向剧情爆款化,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注水长剧首先会失去生存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