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短剧井喷式爆发,每天有上百部微短剧在横店影视城拍摄。
【短视频文化现象观察】
一
作为一名上班族,我每天要在地铁中度过一个半小时。这段通勤时间,介于繁忙的工作生活与家庭生活之间,成为独属于自己的一小块时间“飞地”。我打开手机,不事劳作,听音乐、看闲书、追新剧、玩游戏,处于松弛的状态。和我一样挤在车厢当中的上班族,有人正一目十行,浏览新入坑的网文;有人手机横放,正在手游当中“搬砖”;还有人正在短视频平台刷一部微短剧,三分钟一集,哪有什么起承转合,从头到尾都是“转”,“转”过来“转”过去,很快就看完十集。我们聚精会神,各得其乐,不喧哗也不打闹,在狭窄的地铁车厢里形成了一个和谐友爱的“通勤共同体”。地铁的换乘次数切分着我们的休闲时间,我们在到站前一刻按下暂停键,下车、换乘、上车,然后重新打开手机应用,直到路程的终点。
还原这一幕通勤场景,是为了更直观地展示今天这个时代全新的休闲形态:首先,我们的休闲高度依赖智能手机,这个综合性的多媒体终端,这项技术发明,从根本上改造了人类的生活方式和观念形态。其次,我们的休闲对象包括网络文学、有声书、短视频、微短剧、手机游戏等休闲产品,以热媒介上的网络文艺为主。第三,我们休闲时间高度碎片化,决定了休闲产品的体量必须“短”。无论是网文、短视频、微短剧还是手机游戏,共同的形态特征就是单位体量的“短”。一章网文普遍在2000字到3000字之间,阅读时长不会超过5分钟;一条短视频或者一集竖屏微短剧的时长一般在5分钟以内;手游一局对战大体不会超过15分钟,通关一张地图通常只需要1~2分钟。
在新的休闲形态的影响之下,除了长篇小说、电影、电视剧等文艺样式还在苦苦支撑着古老的“长叙事”传统,从网络小说到微短剧——大部分网络文艺,都已经开始向“短叙事”转型。这次叙事转型,除了与休闲时间不断加速化、碎片化、零散化有关,还与文艺载体从冷媒介(印刷品)向热媒介(数字产品)迁移,与人们精神消费日益多元化、快餐化有关。其发生是势不可挡的,其发展是野火燎原的。在以“短叙事”为基本叙事逻辑的新兴文艺面前,很多“长叙事”理论黯然失色,我们的理论资源总体显得贫困,我们的批评介入往往不得要领,我们的文化阐释经常捉襟见肘。“短叙事”何以发生?“短叙事”的形式秘密是什么?“短叙事”转型对叙事艺术的影响几何?这些都是亟待阐明、却也很难回答的问题。
二
“长叙事”的崩解、“短叙事”的发生,可以从两个层面溯源。一是技术层面,这是其发生的直接原因。二是观念层面,这是其发生的深层原因。
从技术上看,“长叙事”至少在一百年前就进入瓦解的历史过程。如果我们将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认识作为对“长叙事”的定义,那么“长叙事”就是“对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其核心要素是“行动”,其关键特征是“完整”“有一定长度”。“长叙事”的完整性和连续性,对应的是渔猎与农耕时代,人类的劳动动作的完整性与连续性。两次工业革命之后的1913年,美国的亨利·福特在工厂安装了第一条生产流水线,这条流水线创造了现代工厂的经典原则:其一,零件的标准化;其二,将生产过程进行分解,每个人所负责的劳动,固定为一套简单的、具有重复性的活动。这样一来,古典时代劳动者身上的那种劳动的完整性、连续性,被现代劳动的断裂性、重复性所取代。依托于人类行为形态的叙事,由此也发生了裂变。完整、复杂、创造性的“长叙事”,开始崩解为一系列碎片的、简单的、重复性的“短叙事”。
技术革命引发生产力革命,火车、飞机出现,继而是互联网席卷全球,彻底打碎而后重塑了人类的时空,改造了人类的观念。韩国哲学家韩炳哲认为,从古到今人类的时间观念经历了三个阶段的演变。第一个阶段是“神话时间”,这是一个原始信仰和多神论的时段,人类对时间的感知是静态的、整体性的,生活在一种“图状时间”之中。第二个阶段是“历史时间”,人类从劳动中创造了历史的概念,时间开始流动,纪年开始出现,人类进入了连续性的“线状时间”之中,这是“长叙事”所依托的时间模型。第三个阶段伴随信息革命出现,信息传播速度、传播量级发生质变,线性时间的稳定秩序被破坏,时间在信息的轰击之下分解为粉末,呈现出无整体、不连续、原子化的形态,我们进入一种新型的“点状时间”当中。在“点状时间”内,整体性已经无处可寻,可以确定的,只有点与点之间存在的大量空隙。“短叙事”就像碎石堆中的野草一样,从这些确定的空隙中滋长了起来。
三
今天,微短剧成为备受瞩目的新兴文艺样式。2020年被称为微短剧元年,2023年行业规模就超过了370亿元。要知道,发展数十年的电影行业同年总票房才只有549亿元,微短剧崛起速度之快可见一斑。微短剧当中,时长在1~5分钟、竖屏呈现、在小程序与短视频平台投放的竖屏微短剧,汲取了甜宠、萌宝、逆袭等网络文学的“爽元素”与“强情绪”,继承了短视频的快节奏与新语法,是“短叙事”的重要文艺样本。本文重点考察这类微短剧。
在某平台刷短视频时,曾刷到一个女人的婚姻出现危机的片段,开门见山的冲突、夸张鲜明的人设、调动情绪的背景音乐,让大家挪不开眼睛。第1集的2分钟很快在一个悬念中结束,系统自动跳转到第2集,而后是第3集、第4集……大家接连被女主人公遇到的黑心后妈、假吃美食主播、扰民邻居、重男轻女的家长所激怒,同时急切地期待女主人公对这些角色进行打击和复仇。故事果然如我们期待的那样,从受辱到复仇,从输到赢,在逆袭逻辑中演进。在一个又一个“情绪冲突”的积累与释放之中,我们随着人物的得失胜败起伏,不停品尝着大脑多巴胺赐予的高密度快感。直到付费提示的出现,我们才悬崖勒马,或者冲动消费、继续坐上下一班情绪的过山车……当看完整部微短剧,情绪的潮汐突然退下。我们忽然发现,微短剧好像什么新事物也没有创造——故事当中的人物没有成长,只有一轮又一轮的输赢;故事没有发展,只在同一种模式中重复。留给我们的,除了笑声与愤怒,就只有深深的疲惫与空虚。
这就是此类微短剧的“迷魂阵”。一旦踏入,寸步难行。观看,变成了一个“自动化”的沉浸过程。我们一旦在开头的几秒内停留,接下来便会身不由己地陷入影像的迷阵。在快感的反复刺激之下,时间被影像偷走,生命被欲望偷走。这时我们才发现,建基于“短叙事”的微短剧,与电影等“长叙事”影视作品完全不同——微短剧不是“作品”,不欢迎观众带着审美理性进入观看,拒绝观众的“反复细读”或者“客观评价”。实质上,微短剧是一种法国思想家居伊·德波所命名的“景观”,一个沉浸剧场,召唤的不是理性的观众,而是失去了评判能力的“体验者”。
当你打开此类微短剧,你就进入了这个沉浸剧场的“景观结界”之中,现实逻辑、历史意识、审美理性,统统宣告与你断联。你是一个失去了“超我”监督的、被解放了的“本我”,一个卸掉了理性盔甲的“欲望主体”,一个无比脆弱的“情绪傀儡”。在沉浸剧场的舞台上,你被人类的快感机制所支配,被“短叙事”之双手所摆布。如此,当你关掉微短剧,结束自动化观看,走出“景观结界”,你才会有大梦一场、恍兮惚兮的“离魂”体验。
四
此类微短剧是怎样做到让我们“失魂落魄”的?这与微短剧深刻实践“短叙事”高度相关。那么,到底什么是“短叙事”?我们可以参照亚里士多德的定义,简而言之:“短叙事”就是对人类不连续的、高能量行动的模仿。“不连续”指的是叙事的演进形态,“高能量”指的是叙事的能量强度。
一个完整的叙事,要满足“开端—过渡—高潮—结局”四个基本环节,而“短叙事”为了提高叙事效率,删除其中看似不重要的“过渡”环节,同时将“结局”替换为新的“开端”。如此,“短叙事”就变成一种简单粗暴的波浪形叙事:“开端—高潮—开端—高潮……”人物情感变化、命运转折所必需的“量变过程”被丢弃了,一个动作与另一个动作之间构成逻辑支点的“之间时间”(韩炳哲语)被删除了,通篇只剩下高能量的“质变点”——受辱、“黑化”、复仇……整个叙事失去了逻辑上、情感上的连续性,不再呈现为微积分式的光滑曲线,而是在一个“质变点”与另一个“质变点”之间大起大落,呈现出反逻辑、反常识的折线形态。
叙事如拉弓。弓的张力体现在慢慢拉满的过程之中,如果强行去折,弓就会断掉。同样,叙事如果放弃了从一个动作到另一个动作不断推进的量变过程,放弃了能量传导的“过渡”环节,直接进入高能量的质变时刻,叙事就会被折断,叙事的张力就会消失。“短叙事”的问题正在于叙事张力的丧失。为了适应日常生活的碎片化,为了利用好“点状时间”,“短叙事”必须牺牲叙事的连续性,让叙事无休止地从一个快感点跳向另一个快感点,这样才能最快速度抓住受众,在通勤的地铁中、在上班的间隙里,收割掉受众那些珍贵的、散落的休闲时间。这就是“点状时间”时代,商机所创造的时间收割术。
微短剧的叙事形态正是如此:跳跃的、突转的、脑洞大开的、不合逻辑的。人物性格的变化、叙事能量的累积,统统被删除,只留下一连串“多巴胺事件”的密集组合。如果说,传统“长叙事”是一种意义导向的叙事,那么“短叙事”就是一种目标(快感)导向的叙事。在目标(快感)导向之下,产生人类情感意义、生命意义的“过渡”(无穷无尽的细节)变得多余,故事呈现为一种白日梦式的传奇、空洞逻辑。
新技术因为对人类物理时空的超越,加速了诗意世界的流失;同样,“短叙事”因为对人类过渡性行动的删除,加速了叙事艺术的萎缩,久而久之可能会带来一个没有过渡、只有结果,没有细节、只有框架,没有积累、只有收获的世界。在“短叙事”深入人类无理性地带、扩散至各个艺术领域的时刻,我感到了深深的忧虑——对于叙事艺术,也对于人。为此,我要提醒:越是在“短叙事”节节胜利的时刻,越要保卫“长叙事”的尊严,保卫人类理性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