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安:“《白鹿原》是部‘大’电影”
这部影片人物众多,沧海桑田,直面一个民族的心灵变迁
在北京东直门的工作室里,记者见到了导演王全安。头戴绣着红五星的白色棒球帽,46岁的王全安仍带着那一代人特有的不羁。采访中,王全安一直透露出这样的愿望,就是用电影去发现“我们何以至此”。这种思想史的命题在他这里,成了“手艺活儿”:他不用判断句去证明,而是用人物形象和故事去重构,在王全安看来,这或许就是电影的魅力所在。
从2000年电影《月蚀》问世,到现在已经10多年,王全安的电影一只手就可以数清。但每部都获得了国际电影界的认可,2007年《图雅的婚事》还曾获得柏林电影节最佳电影金熊奖。但王全安并不满足于此,他要拍更“大”的电影,这种电影并非商业“大片”,它的大,是人物众多,沧海桑田,直面一个民族的心灵变迁。
必须用演技派的明星
电影《白鹿原》去年9月开机,改编自陕西作家陈忠实的同名小说。这部小说内容丰富,内涵复杂,张艺谋、陈凯歌、吴天明等人都曾心动甚至筹拍,但最终都因难度过大而未能实现。
王全安的《白鹿原》够 “大”吗?
环球人物杂志:你拍《白鹿原》是因为它在大众里面的影响力,还是因为喜欢这部小说?
王全安:主要还是因为《白鹿原》写的是我熟悉的东西。我是陕西人,《白鹿原》写的就是陕西一个有代表性的地方,有代表性的陕西人,我对这个东西的兴趣很大。当然,小说《白鹿原》问世接近20年来,关注度一直非常高,经过了时间的检验,抛开个人喜好,它有经典的意义。
环球人物杂志:你怎么理解《白鹿原》的主题?
王全安:《白鹿原》是一部写史的电影,写关中的历史,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时间点,就是辛亥革命后帝制崩塌。陈忠实选择这个有他的道理,中国几千年的帝制突然崩塌了,新的体制马上建立起来,但是这个建立的过程中间有很多问题,新的伦理、价值观、心理结构的重建到现在也没有彻底完成。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现实意义。
环球人物杂志:一般好小说尤其是经典作品进行电影改编,往往难度很大。张艺谋根据余华小说拍的《活着》已经很不错了,但跟小说比,觉得悲剧意味还是不够,拍这部电影,你感到困难吗?
王全安:我觉得根据小说改编电影,《白鹿原》在中国电影里面应该算最难的一部。从技术上、历史跨度上、内容的含量上讲都是如此,《白鹿原》是太洋洋洒洒的那种,近百年的历史,人物众多,它的精神气质也不一样。如何在一部电影的长度内,有所取舍又比较好地保全它的整个内容,或者你认为最适合的东西,这在技术上是很难的。其次这部作品有他的尖锐性,而我们的环境还有某种局限。小说面世的时候,就遭遇很多困境,原因就是社会接受这个小说有一定的困难。你说的悲剧性不够,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指的这种尖锐性不够。
环球人物杂志:《白鹿原》取材当代文学经典,演员阵容也挺强大,这部电影是不是要拍成商业大片?
王全安:我确实对自己影片的规模具有某种野心,但我们脑子里的大片只有商业大片这一种概念,就有点太狭隘无趣了。比如《教父》这样宏大的电影算不算商业大片呢?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会拍摄中国最宏大的影片,但绝不会是简单的商业大片含义,票房不足以证明我的价值。
环球人物杂志:你对剧组的演员有什么要求?
王全安:我对演员的类型采取了融合的办法。就是既要有戏剧,也要有质感。我不太同意完全意义上的纪实。完全的纪实就是生活,还拍什么电影?我拍的电影是“有生活质感”的戏剧。《白鹿原》是跨度很大的历史戏,它的戏剧的强度是以往四五部电影加在一起的强度,一般的业余演员是完成不了的。必须用演技派的明星,才能够平衡。
但明星又必须做到像业余演员的那种气质,这是很难的。参与《白鹿原》创作的这些人,都是行业高手,全国来说应该也是顶级了吧。
对“批判”的反思
无论愿意与否,“第六代导演”这个标签还是贴在了王全安身上。正像任何一位有个性的艺术家一样,他不愿意被某个流派或群体命名所局限,他对常常用来描述“第六代导演”的那些名词都保持警惕,比如“独立”,比如“批判”。他甚至这样形容以批判自立的艺术家:如果你贫穷,你是一个乞丐,这值得人同情,但是如果成了职业乞丐,就让人生气了。批判不能当饭吃。他也在反问“独立精神”:在国内保持批判,可为何一到西方就受宠若惊,电影节想要什么给什么,失去拒绝的能力?
他不左也不右,用他的话说,电影有他的“恒定价值”,他只是喜欢电影而已。因此,《白鹿原》就是一部“简单的好电影”而已。
环球人物杂志:如果10年前你拍《白鹿原》,会是什么样子?
王全安: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电影。打个比方说,原来是初中水平,写大学论文就比较吃力。现在我们对一个时代的认识,包括电影本身的表现手法都会产生变化。而且我的年龄也到了这个阶段,多了一份从容。《白鹿原》的内涵很大,用粗糙、简单的心态驾驭不了。《白鹿原》不是在说一个事,一个人,是同时在说很多人的事情。就相当于端很大一碗水,你要把它端平,必须有很好的平衡能力。如果太年轻、太极端就很难有这个平衡能力。拍这部电影,其实我是想梳理一下,我们是怎么过来的,我们起了怎样的变化,怎么呈现出现在的样子。通过梳理,我第一次感觉到能够控制住自己。
环球人物杂志:你也经历过你说的那种“极端”的阶段吗?
王全安:当然经历过。不过不管是在哪个阶段、哪个群体里面,我还是跟大家有一定的距离,从作品可以感觉到,原因可能就是我对电影的喜欢比较简单,就跟喜欢老戏一样,喜欢的是唱腔、韵味,就是表现力。电影也是这样,真正对我们有意义的,是它的人物形象、故事、命运,这些东西。其他那些意义都涵盖在这个里面。而生活中本来就带着这些东西,所以说生活远比我们想象的、期待的要大。
环球人物杂志:你怎么理解电影的社会批判性?
王全安:从中国近代开始,批判就渐渐成为我们文化的主流。批判之所以能成为主流,是因为我们失去自信了。这是一个懒人的方法,靠批判解决一切问题,都不建设了。但是批判完了之后,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所以说批判是需要的,但是更重要的是建设。
一个真的有价值的作品,仅有批判是不够的,拆和建是两回事。拆,谁都会,就看谁拆得更狠更快了。建,不是人人都能做的。现在,我们终于吃饱了,这个时候,应该慢慢地琢磨弄点什么,做点什么东西出来,让人家对你产生敬意。我们得靠自己对文化的创造来让人尊敬。影响力是靠文化来传递的。但目前我们在这方面的能力还是比较低下的。
中国电影在补以前的饥荒
环球人物杂志:你说过,你觉得中国电影在进化,但据我所知,很多人感觉现在的好电影似乎不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多。
王全安:电影肯定是在进化。它走上了商业化的道路,在这条路上往前走,这就是进化。我个人特别同意电影作为一种工业机制,娱乐是它的第一特性,这比别的可靠。首先要能够带来快感,能够生存,能够赚钱,电影就应该建立在这个基础上。只有在商业里面实践的东西才比较扎实,电影不是几个艺术家自己空想出来的。
此前的中国电影在商业上和娱乐上的能力,实际上是很弱的。现在中国电影还在补以前的饥荒。
我们现在把电影的运行机制整明白了,电影市场有点规模了,却又犯了急功近利的毛病。一个成熟的商业模式,它的利润有一个比较科学的比例。比如说利润率控制在20%—30%,不能老追求百分之几百的利润。短期来看,好像很了不起,但从长期看,没有好处。电影不断地开发,不断地注水,这就跟砍树的道理是一样的,老砍不种是不行的,对于后人来讲,是不负责任,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所以说电影处在这个当口,亦喜亦悲。喜在有点拉开架势了,让各种类型电影都能够出来,商业竞争也是愈演愈烈。悲在中国电影能力本来比较弱,以前是在温室里,现在被放到全球市场里面,确实很惶恐,没有理智。
这个环境,也决定了我做的电影主要偏于我自己比较喜欢的、我认为有价值的电影。
环球人物杂志:你拍的5部电影,《月蚀》、《惊蛰》、《图雅的婚事》、《纺织姑娘》、《团圆》,它们有什么样的共性?
王全安:我觉得里面的共性,其实就是视角的问题。电影的意义是什么?其实故事是一个基础,但是视角是不同的。如果你没有新的东西发现,就不要拍了。这里面贯穿了对世界的感受,对环境的感受,对电影的理解,这是拍电影的前提。
环球人物杂志:你对自己拍多少电影有规划吗?
王全安:总的来说没有什么规划。但是大概有一个脉络,我喜欢戏剧性强的故事,想拍有挑战性的作品,《白鹿原》就算是一部。接下来我想到上海去拍外滩。